第四章
一
天近黄昏，裕草堂山货店就要打烊了，钟叔走进来，手里提着一个布兜。
“文楷、越子，你婶儿给你们做了小鸡炖蘑菇、炖鲤鱼，新蒸的高粱米饭，快来吃吧。”钟叔说着，把布兜放在里屋桌子上。
钟文楷过去打开布兜，从里面拿出三个搪瓷盆，打开盖子，香味和热气瞬间飘满房间。
“我婶儿怎么给我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？”唐越问道。
“是我让你婶儿做的。你们这次上沟里辛苦了，进回来的货也好，叔犒劳你们。”
钟文楷和唐越连声道谢。
“上门板吧，上完门板赶紧吃，要不凉了。我让你婶儿多做了点儿，越子，给你妈带回去些。”
唐越心头一热，他清楚，老妈真的是好久没有吃过肉了。他对钟叔连连表示感谢，钟叔摆摆手，笑呵呵地走了。
唐越去上门板，钟文楷拿出个饭盒，先拨出一些菜，是预备给唐越老妈带回去的，然后二人才坐下来开始吃饭。
吃完了饭，唐越帮着钟文楷收拾碗筷。他突然郑重地说：“文凯，我想加入**。我知道**是干什么的。”
钟文楷点点头，“我们被苏联俘虏现在想想倒有一点好处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，咱们了解了**。我会把你的入党要求汇报给组织。”
“请对组织讲，唐越甘心赴死，永不背叛。”唐越语气铿锵地说。
钟文楷说：“你要知道，我们加入的是苏联**，而不是中国**。”
唐越说：“没有关系，只要是**就行，等哪天赶走了日本鬼子，我们再加入中国**，只要能为抗日做贡献，就是我最大的心愿。”
钟文楷听了唐越的话非常高兴，入党的话题让二人都很兴奋，又说了几句，钟文楷便催促唐越赶快回家，唐越这才提着给老妈带的菜出了门。
为了让老妈吃上口热菜，唐越叫了洋车，平时他是舍不得坐车的。卜奎地处边疆，经济落后，城里的交通工具有洋车、快马车，汽车很少，都是政府和军队的。最有特点的是快马车，这种车也叫“斗马车”，四只轮子的阔气一些，有一个考究的木质黑漆车斗；两只轮子的简陋一些，有一个油布车斗。
唐越坐在洋车上，看着街两边的店铺、行人、小贩、乞丐，身旁走过的鬼子巡逻队，墙上张贴的日本仁丹广告，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，这还是自己的家乡吗？他又想起了刚才自己和钟文楷说过的话，心底涌出一股力量：拼了命，也要把强盗从我们的家园赶出去！让这片土地上不再有那些愁苦的面容，不再有那些乞讨的身影。。。。。。
中秋节要到了，唐越跟老妈说要请客，把小凤姐一家、钟叔钟婶请家来，做几个菜，一起过个节。这一段时间，小凤爸妈、钟叔钟婶都非常关照自己老妈，唐越想借此回报一下。老妈听说要请客就有些犯愁，因为实在买不到什么东西，市场萧条，物品短缺，拿什么待客呀？
唐越说自己有办法，中秋一大早，他拿出自己的钓鱼竿，挖了些蚯蚓，又带上两个窝窝头，就奔着嫩江而去。这确实是个好办法，自己动手，食材就有了，还不用花钱。
老妈在家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，做了白糖瓜子馅，打了一些月饼。虽然这样的月饼比较粗糙，跟从前商店卖的没法比，但是现在商店也没有卖的了，就算你有钱也没用。对于日寇统治下的东北人来说，自己的节必须要过，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节，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是中国人，同时告诉自己，土地丢了，精气神儿不能再丢了。
小凤来了，唐越老妈给她看自己打的月饼，说难看了点儿。小凤说不难看，有总比没有强，有了月饼才是八月节。
唐越回来了，钓了好多鱼，有鲫鱼、白漂子，还有鲶鱼。小凤就夸唐越，唐越非常得意，说钓不同的鱼，要用不同的鱼竿，不同的鱼饵，不同的鱼钩，这里面学问大着呢。
小凤帮忙做菜，炖杂鱼、煎白漂子、酱茄子、醋溜白菜。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菜，但是节日气氛出来了，这是大家真正需要的，是最能安慰人心的。
小凤爸妈、钟叔钟婶都来了，钟文楷最后到，拿来了一瓶聚源涌小烧。
大家坐定，倒上酒，钟叔举起杯，说咱们过中国人的节，说着声音就哽咽了。
唐越看着钟叔泛红的眼眶，心里一阵刺痛。他强忍着悲愤，举起酒杯，大声说道：“钟叔说得对！小日本子占了咱的地，可占不了咱的心！咱就是要过中国人的节！”众人纷纷响应，将杯中的小烧一饮而尽，辛辣的酒顺着喉咙流下，燃烧成心中的火苗。
老妈起身走进厨房，端出了自己做的月饼。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，“都吃点，祝咱们家家平安团员！”
这原本团圆的节日，被浓重的愁绪笼罩。天色渐暗，月亮升起来了，清辉照亮了大地，仿佛要荡涤世间的黑暗，为善良的人们守护安宁。
二
钟文楷让唐越坐火车去富拉尔基、扎兰屯、牙克石等地，将沿途的铁路、公路、桥涵、车站、道叉等绘成图表、标定方位。 二人把这样的情报汇集起来，送往萝北。唐越觉得自己的抗日工作有点简单，有点不解恨，不如加入义勇军，跟小鬼子面对面地开战。可是很快，新的任务降临到他身上。
这天，钟文楷一脸严肃地对唐越说道：“组织上决定让你打入伪军内部。”
唐越瞪大了眼睛，惊讶地问道：“我怎么才能打入伪军内部啊？”
钟文楷微微一笑，轻声说道：“你记得那个李宗延吗？”
唐越恍然大悟，说道：“就是在讲武堂比咱们高两届的那个李宗延？”
钟文楷点了点头，继续说道：“对，就是他，他现在在第三军管区司令部参谋处作战科当了少校科长，你去找他，那个人非常贪财，给他送点礼，让他给安排个职务，我们只有打入伪军内部，才能了解更多的情报。”
唐越神色坚定地说道：“明白了，我这几天就去打听，了解一下他经常到哪里去，有什么喜好，咱们有的放矢，对症下药。”
几天后，唐越打听到了李宗延的行踪，得知他经常去永安里一家叫如意的戏园子听二人转。永安里是卜奎城的风月之地，聚集了妓院、茶馆、饭店、大烟馆、戏园子，李宗延所去的如意戏园是个小园子，专唱二人转的场子，在当时，二人转登不了大雅之堂，不能跟京戏、评戏比肩，人家京戏、评戏都是在德馨戏园、雅韵戏园这样的大场子唱。
这天晚上，唐越来到了如意戏园，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。
不一会儿，李宗延就出现了，直接坐到了最前排。台上两位演员看到李宗延来了，急忙跪下磕头，嘴里喊着：“李长官大驾光临，孩子给您老人家磕头啦！”李宗延摆摆手，两位演员起身，问李宗延想听什么，李宗延说随便吧。
李宗延30多岁，比台上的演员大不了几岁，可是艺人是下九流，身份低，特别是二人转艺人，见了什么人都得自称孩子。
两位演员一边扭搭一边唱了起来。“正月里探妹啊正月正，我带着小妹妹去逛花灯。逛灯是假的呀，两眼紧瞄着妹妹的胸，咿呼呀呼嘿；二月里来龙抬头，我带我的小妹妹去逛高楼。高楼实在高啊，哥呀我扶着妹的腰，咿呼呀呼嘿。”为了迎合观众，二人转演员总是把唱词胡改乱改，总之离不开俗和色。观众们边听边起哄，乐不可支。
一直等到戏散了，观众都往外走，唐越弓着腰走到前排。李宗延看到唐越，先是惊讶，然后露出了一丝警惕的神色。
唐越赶紧扶李宗延坐回去，然后深深鞠了个躬，满脸堆笑地向李宗延问好：“李大哥，好久不见，您好啊！”
李宗延一脸疑惑，勉强笑着回应道：“原来是唐越啊，确实好久不见了。你怎么会在这儿？”
唐越说道：“我听说李大哥您现在在国军里高官得做，骏马得骑，要风得风，要雨得雨，特意来拜访。小弟我这两年没混出个人样，饭都快吃不上了，老妈也养不起了，就想请您帮个忙，提携提携。”说完，唐越又作了个揖。
“你当年不是被开除了吗？因为闹什么。。。。。。”李宗延问道。
“是。当时不懂事儿。”
“这两年干点儿啥呀？”
“扛大包、卖鱼、替人收账。”
“都是没出息的勾当。”
“是，是。不过，我去年淘换着点儿好玩意儿。”
说着，唐越从怀里掏出个布包，打开来，举到李宗延眼前，这是一根老山参，成色相当好。他又从怀里掏出第二个布包，放在桌上，这是一颗灵芝。接着又拿出个绸子包，里面是一块鸡蛋大小的紫色玛瑙，他轻声说：“是水胆。”
李宗延面露惊异，赶紧拿起来，朝着灯光照去，果然见玛瑙中心有一汪水，摇摇晃晃，闪着光亮。
李宗延不禁低语：“好东西，好东西。”
这块玛瑙形状好、颜色好、水头好，是难得的精品。李宗延太懂得这块玛瑙的价值了，这玩意出产在嫩江，玛瑙易得，但是水胆极为稀少，要是放在古时候，是必须上供给皇帝的，民间如果有人私藏就得杀头，古代文献中把它叫空青石。
李宗延的眼神里满是贪婪，问道：“想让我帮什么忙？你直说吧。”
唐越说道：“我想请李大哥在国军里给我谋个差事，这些是一点小意思，请李大哥笑纳。”
唐越把山参和灵芝一起推到李宗延面前，而李宗延先把手里的水胆玛瑙揣进怀里，然后从脚下拿起手提包，把山参和灵芝放进去。
所谓国军，就是伪满洲国军，是一支汉奸部队，他们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，在日本人面前媚颜屈膝。
“你小子以前不是挺硬气吗？现在知道服软啦？”李宗延说道：“服软了就好，人哪，得知道识时务，也得知道硬有硬的不利，软有软的优势。人哪，给别人留条活路，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。你在市面上混，啥事都能碰到，啥人都能遇见，你就不能说打就撂，你得掂量掂量。。。。。。”
李宗延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，好像是无心，也好像是有意。唐越就只管点头。李宗延看着唐越，心中暗自盘算，他知道唐越是个有能力的人，如果能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，自己就多了个小兄弟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。于是，他笑着说道：“唐越啊，咱们是讲武堂的同学，本来就应该互相照应。这样吧，我给你打听打听，你不要着急啊。”
唐越心中一喜，连忙说道：“谢谢李大哥，以后还请李大哥多多关照，有用得着小弟的时候，小弟必定肝脑涂地，在所不惜。”
李宗延点了点头，说道：“好说，好说。你过几天来找我，我给你安排个地方。”
唐越心中暗喜，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。他这才扶起李宗延，跟在他身后走出戏园子。
李宗延把唐越安排进了警备一团，当了个少尉排长。这个团的团长吴德厚跟李宗延关系不一般，据说还沾亲带故，非常给李宗延面子，唐越就这样打入了伪军内部。
钟文楷约唐越见面，对他说：“你现在有身份了，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身份，一个不光彩的身份，所以必然要承受很多压力，你自己要挺住。”
唐越明白这一点，从此顶着个汉奸的帽子，少不了要挨骂，还不能解释。钟文楷告诉唐越，从此以后二人不能公开来往了，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曾经在裕草堂当过伙计的事情。因为唐越只是跟钟文楷外出收购山货，没有站过柜台，所以这件事容易隐瞒。二人还约定，钟文楷有事找唐越，会打电话把他约出来；唐越要找钟文楷，可以在晚上来店里。
